年他去她宫里,她有时午睡起来懒得梳妆,便是这样出现在他面前。
他身为外男,又是臣子,自然不宜见公主这般闺中模样,便与她说,等婢女伺候公主梳妆好,微臣再进来。
她说这样不好吗?他说不好。
她又仔细追问,是不好看,还是不好?
他看着她云鬟雾鬓,娇艳面庞的模样,实在不可违心,只能说——不好。
她听懂了他的意思,笑起来说,那就不梳妆了。
李答风将神思从回忆里抽离,视线也落回到眼前。
廊灯下,宝嘉的脸一半被朦胧的微光照亮,一半隐没在阴影里,安安静静坐着,正仰头望着驿站正门的方向。
李答风可能知道她在看什么。
他没想错的话,她应该在看那盏红灯笼。那盏他方才来到这间驿站时,也看出神过的红灯笼。
偏是这临别夜,偏是有情人的佳节,偏是一盏失信的红灯笼。
李答风一动不动望着宝嘉,直到凉风拂过,吹起她乌发,看见她拢了拢披氅。
他合拢书,回头拎起一只袖炉,用指腹试了试温,起身走了出去。
宝嘉听见脚步声,抬眼朝他看来,眼看着他慢慢走近,却没有说话。
李答风走到她跟前,将袖炉递给她,也没开口说什么。
宝嘉接过袖炉捧在手里,暖了会儿手,见他还干站在一旁,掀眼道:“还有事?”
“如果公主睡不着,我可以陪公主聊会儿天。”
“聊什么?我与李先生近来聊天,好像没有一次愉快收场吧。”
“那我陪公主坐会儿吧。”李答风在宝嘉身边坐下来。
“知道如果换作我的门客,这时候会说什么吗?”
“会说什么?”
“他们会说——那我今天就只说让公主高兴的话。”
李答风偏头看向她。
“不是说如果有命回来就入公主府吗?有空先学学怎么当门客吧。”宝嘉瞟他一眼。
李答风看了她一会儿,将视线从她脸上移了开去。
宝嘉跟着移开了眼,扫兴地靠上廊柱,正心想着果真还是孺子不可教,忽然听见李答风开口:“当年我对公主是真心的。”
宝嘉眼睫一颤,轻轻眨了眨眼。
李答风望着远处那盏红灯笼,继续慢慢地说:“收到公主来信的时候,家里没有红灯笼,只有黄灯笼。”
“当时皇后对我父亲施压,要我与公主断绝来往,我被父亲禁足在府,没法上街,找了些料子拼拼凑凑,才做成了一盏红灯笼。”
宝嘉慢慢直起了身子。
“下狱以后听说公主为我跪了三天三夜,丢了半条性命,我在想,这世上是不是有两样东西是不可违拗的。”
“哪两样?”
“一样是天意,一样是皇权,家里没有红灯笼,我却偏做了一盏,这是违拗天意,皇后要我与公主断绝来往,我却与公主私相授受,这是违拗皇权。违拗了,便要付出代价。”
宝嘉点点头:“是啊,违拗天意,违拗皇权,自然要付出代价,但……最大的代价不就是死吗?”
李答风眯起眼看着她。
“李答风,你梦见过纸鸢吗?”
忽然听见她唤他全名,李答风稍稍一滞,摇了摇头。
“我梦见过,梦见自己有一天变成了一只纸鸢,和很多纸鸢一起,所有的纸鸢都知道,越往高处飞,风就越大,线就越容易断,所以旁的纸鸢一看风急了,便会小心翼翼收线飞低一些,可我却觉得,纸鸢就是为风而生的。”
李答风目光轻轻一闪。
“若一生都没去过最高的地方感受过那里的风,做什么纸鸢呢?我就要去风最大最急的地方,痛痛快快能飞多久是多久,这样,线断的那一刻也畅快淋漓。”
李答风凝望着她,良久没有说话。
宝嘉说到这里也停顿了许久,像在酝酿什么,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问:“李答风,我再问你一次,你到底后悔过吗?”
李答风沉默半晌,终于点下头去:“后悔过。”
宝嘉弯了弯唇,嘴角扬起胜利的笑容。
“但再来一次,我可能还是只会那样选。”
“我知道,”宝嘉扬着下巴,眼睨着他,“我知道你还会那样选,我就想要你后悔而已。”
李答风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:“那我今天说了让公主高兴的话吗?”
“算是吧,”宝嘉语调轻快,似是卸下了什么沉沉的担子,有了得寸进尺的心情,“如果还能做点让我高兴的事就更好了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今日上元,我原本答应了一位门客,今夜要与他上街看灯。”
“公主想我现在陪你去看灯?”
宝嘉摇头:“只是跟你说——我今日离开公主府的时候,他很伤心,问我要去做什么。”
“公主怎么说的?”
“我说,我要去了个心愿。”
“什么心愿?”
宝嘉偏头盯住了他的眼睛:“一个如果明日会死,今日要了的心愿。”
李答风缓缓眨了两下眼,似是预感到什么。
“我想了想,你说如果有命回来就入公主府,这话实在很没道理。如果你有命回来,那你迟早是我的人,为何不早一些?如果你没这个命,那不趁现在——我若白等一场,好像有点亏,你若白试了这么多药,好像也有点亏呢。”
李答风呼吸一紧,原本平静的胸膛微微有了起伏。
宝嘉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:“李答风,我有点冷了。”
李答风坐在原地默了许久,久到宝嘉以为他想装听不懂的时候——
“那去我房里吧。”李答风撑膝站了起来。
宝嘉勾着唇角起身,拢起披氅跟上他的脚步。
李答风压着步子在前面带路,走得有些慢。宝嘉也不着急,就坠在后边,看他仿佛还在做最后的挣扎,面上笑意更盛。
走到偏房门前,李答风脚下步子一顿